寻人:地震名人这一年
来源: 南方网 2009-05-12 10:35:44
在汶川大地震周年之际,我们做出这一份寻人启事,寻找地震时期在媒体中频繁出现的熟悉面孔,寻找数字背后的音容笑貌、悲欢离合,寻找大灾之下,生命的价值。
69226人遇难,17923人失踪,374643人受伤。 这是一年前的大地震,留给我们的创伤。 这一年,我们见多了数字,听惯了万众一心众志成城这类宏大的词语。然而,数字是冰冷的,统计学统计不了数字背后的悲欢离合;大而化之的词语,同样无法承载人们内心深处的沧海桑田。 这一年,我们常常在想,地震破碎大地平沉的那一刻,多少人的命运被改变,那些遇难者、失踪者、受伤者,那些幸存者、志愿者。那些感动过我们的寻子母亲、夹缝男孩,那些在前线指挥抗灾的基层干部,让我们思考生命与自由关系的范跑跑,他们的命运怎样了? 于是,在汶川大地震周年之际,我们做出这一份寻人启事,寻找地震时期在媒体中频繁出现的熟悉面孔,寻找数字背后的音容笑貌、悲欢离合,寻找大灾之下,生命的价值。 杨进太再也没有时间唱歌了。从前,他在擂鼓镇田坝村的山上,一天到晚喜欢唱几句。在歌声里,他和老婆许从敏,出工收工;在歌声里,他有了儿子杨刚、女儿杨雪琳。 地震毁了他的当归地,他的树林,他的家。现在,只要不下雨,他就得到另一座山上,和十几个工友一起,为一家制板厂伐树。干一天,能挣80元。只有下雨时,才能回家。 许从敏地震中被石头击中左颅,昏迷了26天。在医院里,他用歌声唤醒了她。出院后,她的头脑反应比过去慢一拍。每天,在擂鼓镇板房区,她等着女儿放学回家,等着下雨天。 许从敏,是汶川大地震中374643名伤员中的一个。 贺先琼不愿意再回顾寻子的事情。这个瘦小的北川女子,当初曾在绝望与希望之间奔走,从寻人启示到网络人肉搜索,从北川到绵阳到成都到重庆到江苏,从央视到湖南卫视到凤凰卫视到四川卫视。 她没有想到,有一天照片上的孩子找到了,却不是她的儿子。她的儿子王文骁,如果还活着,今年该5岁了,长得胖乎乎的。 王文骁,是汶川大地震中17923名失踪者中的一个。 龚天秀还是忘不了她的老公。结婚26年,他没有让她干过家务,有他的呵护,她任何时候,都感觉到从内心里在笑着。地震,甚至让她宿命地觉得:自己享福享得太早,遭到了报应。她的丈夫王怀俊,北川县科协主席,楼塌时,一直用胳膊护着她。网上的同怀纪念馆,给他写着这样的墓志铭:放下你的双臂吧,妻子和儿子都平安了。 王怀俊,是汶川大地震中69226个遇难者中的一个。 69226人遇难,17923人失踪,374643人受伤。这是一年前肆虐大地后的地震,留下的冰冷数字。 让每一个死难者都有名字 “让每一个死难者都有名字”,是犹太人建立大屠杀纪念馆时的心声,他们对生命的尊重由此可见。 让每一个数字都有名字,是艺术家艾未未的心愿,也是我们的心愿。“我们希望在悼念和纪念遇难者的时候,知道他或她的名字,这是对死者最起码的尊重。” 在大灾难中,这似乎是一个奢侈的想法。大地震的破坏力,远远超过人的想象,给遇难者身份的确认带来巨大的困难;而地方官员意识形态化的思维方式,构成了更大的阻碍。 在清明节时,艾未未用文字表达着他的不安:“不是因为恐惧,不是因为伤痛,这个不安是来自遗忘,来自对生命的漠视,对生的价值的漠视正在吞没每一个生者的灵魂。” 我们所做的,也在于对抗这种遗忘。一年前,我们在大地震的震中汶川映秀镇,记录下200多个名字:张凯月,女,14岁;高飞,女;陈昱,男;无名,漩中;无名,漩中??那是一份死亡名单,记录于5 月17日,汶川映秀镇渔子溪村村后的山上,这份名单上记录的更多是“无名”,旁边仅注明大人或娃娃,男或女。 当时,我们和一些幸存者坐在山坡上,面前十多米的地方,四个武警抬着尸袋上山,他们白色的口罩手套,和黑色的尸袋、黄色的尸坑、绿色的山坡,形成了强烈的对比。山顶已挖好三个大坑。每个深 3米多,宽 3米,长数十米,呈川字形排开。不远处,一些幸存的乡亲,淡淡地说笑着,似乎并没有什么悲伤。 像艾未未一样,我们也渴望把所有遇难者的名字记录下来,如果现实空间不允许有这样一座纪念碑,我们愿意把它们印在纸上,做一座纸上纪念碑。 活着 2009年4月22日下午,北川县宣传部副部长冯翔出殡,他的外甥女抱着遗像带头穿过北川老县城的废墟。 摄影·钟锐钧 我们为遇难者寻名,为失踪者寻名,寻回他们的前世今生。对于生者的关注,则让我们直接切入现实生活的语境。夫子云:不知生,焉知死?只是,有时生死之间的转换,是那么快。大地震,在它发生一年之后,仍在持续不断地收人。 在绵阳,当冯飞捧着他的孪生弟弟、北川县宣传部副部长冯翔的遗像,出现在追悼会现场时,所有的人都惊愕了。像中的人,和捧像的人,太像了,无论相貌,还是气质。冯飞说:“我的灵魂一半已经跟随弟弟到天国。弟弟的魂魄一半给了我,我就是冯翔留在人间的影子……” 冯翔的死,让整个北川痛惜。他的朋友说:如果当天把他抢救过来,恨不得打他一顿。她的妻子摇晃着一位朋友的胳膊:只有你能把他叫醒,你叫醒他啊。坊间更有传言:他的母亲痛极,出语惊人,指着一群人说:你们,谁杀了我的儿子? 清明前夕,冯翔曾经写下组诗《望乡台》:“望乡台,望得见悲伤,望得见思念,却望不见故乡”。亲人说:他是一个有血有肉、不虚掩、不夸张的人。他无力改变这个世界,最后选择改变自己。 冯翔的故事,让我们感慨,死去何其容易,而活着多么艰难。“活着”,是余华一部小说的名字,而现实往往比虚构更有创造力。我们寻找活着的故事。 想起龚天秀的活着。她怕黑,怕打雷,怕一个人呆在家里,一年到头,天亮了才能睡得着觉;她为了完成丈夫的遗愿而活着,也活在丈夫走了的阴影里。她的儿子王涛,想着如何帮助妈妈走出阴影。 想起什邡红白镇邓文勇的活着。他庆幸一家三口还能坐在一起吃饭,他的儿子邓鑫科,曾被贺先琼当作自己的儿子,苦苦寻找。那张儿子受伤的照片,他看一回就哭一回。因为儿子的伤残,他如今对残疾评级烂熟于胸,他用手比画着身体的部位:到这里是一级,这里是二级…… 想起尹华均的活着。6月的北川永安镇,他第一次见到朱云翠时,从登记卡上才知道,她遇难的老公,是他小学到初中的同学王清艳,从此,他不再酗酒,开始了对她的追求:给她洗衣服,做饭,接送上下班…… 想起杨进太、许从敏的活着。从前,他们的房子有小四间,家具都弄得好好的。当年建房很辛苦,材料全部是用马运上山,运费很贵,砖是1块砖0.1元,沙是100斤2.5元到3元,水泥一袋2元??如今什么都没有了,除了相濡以沫的生活。 杨进太在山上干活的时候,许从敏呆在家里,有时到邻居家看电视,然后,等着14岁的女儿放学。每天,女儿早上6点起床,就给她穿衣做饭,然后去上学。12点放学回家做饭,12点40分再去上学,5点放学,6点20分上晚自习,8点回来后,再照顾她脱衣睡觉。 下雨的时候,她就在家里等。天黑时,杨进太从山上下来,给她带些椿芽、竹笋,她喜欢吃。她感慨擂鼓镇板房区的生活费用高,小菜贵,莴笋就要1.5元一斤,而地震以前两角三角。而从前她家里种冬瓜、豆豆、辣子、茄子,根本不用买菜。 她的右手不能动,说自己做啥都做不来,耍也不好耍,日子不好过。杨进太就说,你慢慢过嘛,一天一天地过嘛。 唯一让他们骄傲的是,他们的儿子杨刚,在重庆上大学。“温家宝到北川中学时,和我们儿子握手,说你们太辛苦了。” 他们时常回忆起从前:他们在一个队,从小就认识。他喜欢她朴实聪明,她说他年轻时长得好看。结婚时,全村人都来了,坐了20几桌。婚后,他们从来没有吵过架。她在医院昏迷时,他在身边呼唤她,说着家里的哪块地快浇水了,哪块该施肥了,说累了就给她唱歌。 被改变的…… 相濡以沫的生活,总是让人感动。这是生命的力量,如涓涓细流,滋润起震区复生的希望。而另一种寻人,寻找命运变迁的故事,则让我们有一种无力感。 大灾难时期,个人的命运变迁,总是那样惊心动魄。这种惊心动魄表现在死亡名单上“无名”字样的大量出现,也表现在灾后造星运动中,意识形态色彩下,人性出现的种种弱点。 在成都,林浩一度享受着警车接送的特权,这个从前映秀镇上的普通孩子,北京奥运会以后,已成长为国家层面的抗震英雄。还在上小学的他,甚至有了亲戚充当经纪人,他知道怎么应付媒体,给他拍照时,他摆出灿烂的笑脸,拍完以后,马上就是另一副面孔。 关于他救人造假的传闻,在网上流传。他从废墟中救出同学的说法,却似乎已盖棺论定,他的“我要多吃饭,背出更多的同学”的豪言壮语,广为流传。他似乎已生活在英雄的幻觉中,再也回不去那个纯真的孩童时代。 在绵阳,托瓶少年李阳,能够很大方地拿出一千元,为聚会的同学买单。他享受着成名后的荣耀与实惠。他的同学,曾经1米83高的夹缝男孩郑海洋,有时望着篮球架:“为什么我以前不打篮球呢?”伤感是来自内心的。 我们的寻人名单中,不乏这样的英雄。从前,他们都是普通的少年。而一瞬间,命运改变了。改变他们命运的,除了大地震,除了他们的英勇行动,也许是记者抢新闻的镜头,是塑造典型人物的现实需要。他们成名的同时,他们同样救人的同学仍在默默无闻。 在北川中学,一些明星学生和普通同学之间,已有了裂痕。 在成都,校长肖明华对“抗震救灾优秀少年”薛枭说:“你不是英雄,你只是被救出来的地震幸存者。”举世喧嚣,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有这样的认识。 有鉴于此,我们寻人,仅仅赞美生命的韧性、爱情的忠贞还不够,祝愿“岁月静好,现世安稳”还不够,更多的是需要反思: 我们这个社会,对龚天秀爱情不惜笔力地赞扬,对贺先琼寻子的过多关注,是否在无形间为她们设置了一个道德围城,阻碍了她们对新生活的追求?对于吴家芳,是否先要放下道德的大棒?对于范跑跑,是否多一些理解与宽容?对于抗震英雄的宣传,是否少一些那些意识形态化的拔高,把他们还原为一个有血有肉的人? 寻人,是寻找我们曾经关注的那些人的命运,更是为寻回人的价值,寻回对生命的敬畏与尊重,寻回生活的常识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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