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为华东师范大学中国现代思想文化研究所承接的国家性课题之一,由学者许纪霖教授主持的名为《世俗社会中的中国人的精神生活》的研究已经结项,目前正在接受进一步评估。近日,许纪霖在华东师范大学举行一年一度的终身教授讲座,分享了自己的研究成果,更邀请到美国洛杉矶加州大学中国研究中心主任、人类学教授阎云翔进行了点评。两位学者虽然对于现今中国人“一切向钱看”的消费主义的世俗化倾向都表现痛心疾首,但是对于这种现象的成因以及解决方法却有各自不同的理解。
阎云翔:精神“乱象”源于知识精英
阎云翔教授的评论从一开始就体现出了人类学家的风采。“我判断一篇好文章的标准是读了是不是胃痛,因为有科学研究表明由于兴奋血液会集中在脑部,导致局部疼痛。而读《世俗社会中的中国人的精神生活》的时候,我的胃果然痛了。但是知道要进行评论之后,我又开始头痛,因为人类学是研究‘腰以下’的学问,研究的是生活琐事,而思想史则是‘脖子以上’的学问,这当中差了一大截。”阎云翔强调不同观点的提出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所处学科的不同,但是这种崭新的视角也对前者的宏大叙事形成了有机的补充。
阎云翔认为,中国对于西方世俗化的过程有着长久以来的误读。因为西方拥有悠久的宗教传统,在18世纪之前,宗教和人世、彼岸和此生在西方是绝对的二元对立的关系。而在中国,虽然有着儒家的传统,但是这种所谓的宗教和俗世生活一直紧紧相连,甚至不分你我。因此,西方的世俗化过程其实是打破上帝的唯一性的过程,但是在中国这种唯一性本身就不存在,或者说相对于中世纪时的西方,中国就已经是世俗社会。
说到西方社会神圣价值的崩塌,中国学者常常引用尼采所说的“上帝死了”,但是阎云翔认为这只是说将上帝作为唯一的价值、审美的全部、生活的全部意义所在的观念“死了”。而如果继续追问上帝是怎么“死”的?“是被从伽利略开始一代代的欧洲精英不断追求真理而杀死的。”阎云翔说。虽然上帝“死了”,但是有另一些东西在当今的西方社会被赋予神性,比如平等、自由、博爱以及对生命的尊重。
而对于造成现今中国精神生活“乱象”的原因,阎云翔教授将矛头指向了中国的文化精英。“在西方,追求真理是目的,富国强兵是它的结果。而在中国,知识精英们提倡任何主义或者精神的出发点是功利主义,标准是灵不灵。”而这,导致了一切精神的神圣性的崩塌。
许纪霖:世俗化是全球性精神现象
“这既不是毛泽东的时代,也不是‘文革’结束之后的1980年代,今日中国已经进入了一个世俗化时代。”许纪霖的开场,气势颇为宏大。
许纪霖认为,在前现代的传统社会,无论欧洲还是中国,人们的精神生活之上,都有一种超越的神圣价值。这种神圣价值,或者以上帝这样的人格神、造物主、意志主宰的形态存在,或者以天命、天理、良知等形态出现。这个神圣世界,提供了世俗世界的核心价值、终极关怀和生活的意义。然而,现代化的一个最重要的标志性事件,便是神圣的超越世界的崩溃。人替代超越之物成为自己精神的主宰。人们的终极关怀、价值源头和生活的意义不待外求,而要从世俗生活本身自我产生,精神生活开始走向世俗化。
他举了一个简单的例子来说明这种形而上的变化。“就比如说考博,以前的学生注重的是考博这件事情的意义,可以立功、立德、立言,而现在则成为一种手段,我听到更多的是学生跟我说,毕业生工作不好找,就读个博士吧。”
而这种以物欲主义和消费主义的面目出现的彻底的、全面的世俗化,许纪霖认为是一个全球性的精神现象。但是在中国这个千年礼仪之邦,特别是1990年代中期以来,在市场经济的大发展和全球化大潮中,世俗化大潮铺天盖地,不仅垄断了经济和社会生活,而且也侵蚀到精神生活领域。在全球消费主义意识形态的强烈支援下,物欲主义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压倒性优势价值观,侵入了中国人的日常生活。
为什么一个千年礼仪之邦,一旦进入世俗化社会,物欲主义的出现会比其他世俗化的发达国家更凶猛?许纪霖给出的答案是,这与信仰有关。因此,一旦市场经济激发起人性中的原始欲望,那种没有灵魂的、赤裸裸的物欲主义便很容易迅速弥漫。
对话在学生们踊跃的提问中结束,许纪霖笑称“这是对于我的研究结论的否定,因为还是有很多学生关心这个命题”。虽然,一些学生质疑了阎云翔的视点,但这或许也体现出了这个宏大命题的本身的包容性。(记者蔡晓玮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