知道分子:我们丢弃了,李安拣起来
潇湘晨报 2007-09-05 11:08:31
长平(《南都周刊》副总编)
我并不认为《色·戒》是张爱玲写得成功的小说。她一定是太想写好了,所以披阅了三十载才拿出来发表,遭人骂还忍不住写文章自我辩解,自信心严重不足。和她的其他小说相比,这一篇写得十分生涩,不大容易看明白。看明白之后,才发现是一个老掉牙的故事:一个女革命者以美人计诱杀汉奸,在关键时刻动了情而全盘皆输。 又过了二三十年,这个故事变成了电影,全球高票房成绩指日可待。一个观念先行的老故事,李安为什么能够让它成功? 答案是,李安的电影从来都观念先行,从来都讲老故事。无论是《喜宴》、《推手》,还是《卧虎藏龙》、《断臂山》,故事并没有多么出彩,观念也并不见新意。《喜宴》那个系列,中心思想就差点用画外音说出来,那就是中西文化的冲突与融合。《卧虎藏龙》用武侠来表现东方文化。顺带一说,张艺谋的失败在于,他是用东方文化来表现武侠。《断臂山》呢,其实是用西方人和同性恋来描写东方传统情感模式。 说到底,李安的电影里并没有什么新的东西,他的可贵之处在于,当所有人都在急吼吼地求新求变的时候,他坚持了一种旧。他的电影里有中国旧戏的传统,观念化、程式化、舒缓、内在、以少胜多、意韵悠长,等等。 我不知道李安的旧戏功底,但他一定深得其中三昧,把它当作中国文化的精髓来消化了。他在决定和谭盾合作之前问道,“你懂京剧吗?”他骂过章子怡这一代女子坐没坐相、站没站相。他要的东西在古代戏剧里都有,不止坐相站相,什么相都一丝不苟。 我看李安的电影,总觉得是在看舞台剧。高度概括,玩味细节。别的人士也说过,《卧虎藏龙》里哪是武打,分明是舞蹈。那些处理,表面上是现代光影,骨子里却是旧式梨园。 文化上的确是有一种乡音乡情。生活在偌大中国的我,当这种情怀空虚时,并没有想到要去李安的电影里填补。我以为,要看舞台剧那还不容易吗?其实不然。前不久回成都,想看一场川剧,锦江剧场竟然也没有演。前几天到北京,和朋友去了长安大戏院,那里京剧倒总是在唱着。不过,十分遗憾,和以往一样,我们失望而归。 那天晚上演的是三出折子戏,《扈家庄》、《天女散花》和《闹龙宫》,花俏而热闹,这正是典型的对传统戏曲“去其精华、取其糟粕”的做法。同期上演的新编历史剧《袁崇焕》,虽然有于魁智等名家卖力,但我们也没敢去消受,因为它和几乎所有的新编历史剧一样,走的更是花俏而热闹的路子。导演的口气跟张艺谋一样,非震撼观众不可。 传统舞台上,也经常热热闹闹,但那些华丽的行头背后,是凉透心底的寂寞和深邃。三四人千军万马,六七步万水千山,那仅仅是因为演员不够多、舞台不够大吗?写意画肯定不是为了省油墨,而是因为简化的形式里蕴含了更多的内容。这么简单的道理,戏曲的传人们却不懂,恨不得颠倒过来,用千军万马来演三四人,用万水千山来走六七步。 这种恶俗的商业大片思路对折子戏的影响,就是川剧只剩下变脸,京剧只剩下翻筋斗。最不能容忍的是,总是舍弃旧戏中舞台表现的精髓,而只拿这些东西去向外国人炫耀。有一次,一个朋友从遥远的雅典发来消息,说是在古老的狄奥尼索斯剧场看京剧。多么令人激动的场景啊!在我的想象中,是《赵氏孤儿》那样的凄凉壮美应和着古希腊悲剧的遗响。事后才知道,演出的曲目竟然是《闹龙宫》、《天女散花》这样的杂耍。 好吧,我们只好去看李安的电影了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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