可能语言破碎,可能有时词不达意,可是关于死亡的信息相继传来,疼痛会忍不住颤抖。在这里呈现所有爱的蛛丝马迹,关于安东尼奥尼,关于我们的时代和电影。愿伟大者气若游丝。
噩耗接连传来,当今影坛最重要的两个人物在同一天离开。在离去的路上,也许他们会彼此做伴?早报特邀两位影评人孙孟晋、王泰白,以对话的形式怀念两位大师,以及那个已经终结了的时代。
王泰白(以下简称“王”):我现在坐在这里和你聊天的时候真的有心里发冷的感觉,两天两个伟大得快被人遗忘的导演以死亡引起我们的注意。
孙孟晋(以下简称“孙”):这两个人本是我最敬重的在世的导演,另一个是戈达尔。现在,有一个时代结束的感觉。
王:那个时代早已结束,只是他们的死亡来一遍遍提醒我们。
孙:就像伯格曼在去年的一个访谈里说的:“这个时代是没电影的!”
孙:我记得我最早看他的电影是《奇遇》,是在1980年代的回顾展上看的。
王:我最早看的是《红色沙漠》,当时惊呆了,因为从来没有看过那样的电影。
孙:两部影片都表现了一种人与人之间的疏离感,我被震撼了。他的“情感三部曲”是全世界同类题材电影里表达最彻底的。
王:那种现代社会的冰冷、物质对人身体的控制,让你沮丧,也让你心神不宁。
孙:安东尼奥尼的另一个标志是《放大》。
王:嗯,这是他对自我和他者、影像和现实之间关系的探索。
孙:那种对真实性的讨论,也是极致的。
王:一个自我逐渐模糊、被不明之物控制的状态———其实这就是安东尼奥尼和意大利新现实主义的分水岭。
孙:对,是对现实和模拟之间距离的思考。
王:内心的现实。
孙:他早期从新现实主义走来,但是马上就背弃了。另一个伟大的背弃者是费里尼。这就是所谓的“心理现实主义者”。
王:意大利电影工作者要是说没有受过新现实主义影响那是不可能的。
孙:他是一个具有现代主义色彩的诗人。
王:但他的诗不适合朗诵,只适合一个人阅读。
孙:他的镜头里有完全个人主义的诗意,直接从镜头里透出来,我最早就是被他孤独的诗意打动的。
王:并且经常可能从物质身上发出来的光会压到人的肉体的光彩。
孙:比如《红色沙漠》里那个女孩和烟囱的对比。
王:再比如《奇遇》的结尾处人物前景的设置,以及《蚀》的最后那些无声的街景。
孙:这就是一种内心关照。他作品里的很多人物都是被世界隔离开来的,包括被自己的亲人隔离。
王:你看在《蚀》里边,其实股票交易所里的场景并不像安东尼奥尼。那个阿兰·德龙是真的阿兰·德龙,但是结尾的部门那些默默无闻、内心突出的部门完全不同,那属于安东尼奥尼。
孙:所以他是个能在电影里最大限度表现现代人内心荒芜的导演。表现景物的隐喻,是这个导演最伟大的地方之一。王:莫尼卡·维蒂绝对是角色美人,身材脸蛋都非常完美,可是在安的电影里这些似乎都被视而不见。
孙:维蒂是很美,但她的眼神里的空洞更让我难忘。
王:没有肉欲的气息,就是空空如也。
孙:《红色沙漠》肉欲,但也很孤独。
王:我认为伯格曼对景物的表现也与众不同,并且从风景里压榨了很多他所需要的东西。他的电影一直在表现他故乡的风景,从西海岸拍到东海岸,有神秘的一面,但是仔细读来又有种甜美。
孙:他不是一个表现物欲横流的导演,和法国新浪潮完全不同。伯格曼的风景显然有另一种色彩。
王:尽管欲望是人与生俱来的,但是在安东尼奥尼的电影里,欲望好像很没有意思,至少他对欲望是厌恶的,像存在主义。
孙:是神秘主义,拿《扎布里斯基角》来说,此处身体是一种幻灭。《扎》是最伟大的摇滚电影,可以这样理解。对于时间而言,如果说安东尼奥尼是个割裂未来的人,那伯格曼就是在连接。
王:你看在《职业记者》里边,这样一个题材如果在好莱坞导演手里,肯定是惊悚加色情。尼克尔森的表演方式比他一贯的方式其实要收缩很多,并不凶狠或者丰富。
孙:安东尼奥尼是最忧郁而懒于滔滔不绝的反意大利模式的大导演。尼克尔森在《职业记者》最后的那场死是非常漫长而充满了无意义。安东尼奥尼的心理分析非常好,他往往通过人与环境,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来表达他的主题。
王:在最简单的意义上,安东尼奥尼是非常不政治的,身体、身份的政治解读简单无人能及。
孙:在《职业记者》里,他想表达那个人究竟是谁?他自己可能都不知道自己是谁。这种无目的性是很摧毁人的。他是研究人的本质的,以及外化的世界对人的影响。《放大》里有一个场景我永远不会忘记。寓言式是在片尾———一群学生在网球场上做无球、无球拍的“打网球”的哑剧,但托马斯仿佛听见了球拍击打声。
王:我认为那是对现代社会赤裸裸的批评,我们的仪式、我们的被控、我们的无意义而不能脱身。
孙:所以,这部电影的背景也有存在主义的东西。安东尼奥尼是很节制的导演,他拍片不多,尤其后期,但涉及面很广。他说过:“任何的解释都不及神秘本身有趣。”当世界开始骚动了,他就拍了《扎》。所以,他是电影界最好的诗人之一。所以,我们不是在解释,而是谈我们的观感。这也应该是电影的魅力之一。针对他那句话,他的死是这个高温天里传来的最阴郁的消息。
王:两拳重击,非常悲伤。
孙:安东尼奥尼的电影孤独感很强,我想他也是走得很孤独。
王:其实,他坐在轮椅上时应该已经算是死亡,只有肉体在挣扎而已,我不相信他这么愿意抵抗这个世界。
孙:我们是在一起叹息吧,因为这个时代的诗意真的太少了。
王:电影还有什么人值得一死?
孙:是的,他在《云上的日子》里已经述说了。
伯格曼眼中的安东尼奥尼
他仅有两部作品值得一提,一部是《放大》,我看了很多次;另一部是《夜》,尽管功劳主要来自年轻的让娜·莫罗。尽管他的《喊叫》也在我的收藏中,但这部电影因过度伤感而变得无聊。安东尼奥尼并不深谙电影之道,他总是费力地专注于单个静止画面,却不知这门艺术的魅力在于画面的节奏性运动。当然,他的电影中有些智慧的瞬间,不过总体来说,他是个唯美主义者———为了拍摄《红色沙漠》,他把整条街上的房子都重新油漆了。我从未在《奇遇》中感受到什么。我还认为,他的‘缪斯’莫尼卡·维蒂是个糟糕的演员。安东尼奥尼能获得如此高的声誉真是太令人费解了。(蔡辰亦编译)